周树山致少女雪妮第十封信

周树山致少女雪妮第十封信

　　 ——文章的哲理

　　亲爱的雪妮：

　　从海边散步回来，我正巧收到你的信。在书房里读过你的信后，我没有急于打开电脑写作，我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思考了很久。你说，老师总是强调说，好的文章总是饱含着哲理的，更不要说那些文学大师的名著。没有任何哲理的文章总是浅薄的。你让我谈一谈怎样才能使文章充满哲理。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因为如果处理不好，很容易使我们把生活简单化，把文章变成肤浅的说教的工具。固然，文章的最高境界是诗意和哲理，二者兼备的文章好比心灵丰富的美女，既有夺人魂魄的美丽姿质，又有高尚的情致和操守。就如这样的美女不常见一样，这样的文章也不可多得。一切文章和文学作品，都是作者情感和心智的结晶。哲理也好，诗意也罢，它不是刻意追求来的，它好比清泉自然的流淌，火山轰然的喷发，一切都源于作者对大千世界的深刻领会和感悟。我们常见中学生的作文里常常在最后要给人一个终极的结论或貌似深刻的“哲理”，实际上，这并非什么“哲理”，而是肤浅的说教和老生常谈。刻意去追求所谓“哲理”，往往使人对丰富复杂的生活缺少细微的体察，滤掉了鲜活生动的东西，急于掠取一点点儿可怜的皮毛作为大发宏论的引子，最后把文章弄成了可憎的八股，适足暴露了自己的浅薄和无知。所以，雪妮，将来你无论做学问还是写作，对生命、生活、对我们所生存的世界和未知的宇宙永远抱着一种谦卑和敬畏的态度，永远俯下身来，不懈地学习和探索，既不要轻信所谓“先知”，更不要企图做真理的代言人，这才是我们应取的态度。

　　我写了这样一大篇话，还没有回答你怎样才能使文章充满哲理这样的问题。前边说过，这个问题不是一下子能说清楚的，怕是我自己也没有说清楚这个问题的本事。但为了不使你失望，根据我自己的阅读经验，还是要说上几句。当然也不会说出什么深刻的东西来，就权当我们一次共同的阅读吧。

　　故事里的哲理

　　先讲一个忧伤的故事。故事很古老了，然而它仍然是美丽动人的。

　　一个法国殖民军团的列兵，名字叫夏米，由于体弱多病，他从南美的巴西复员了。在回国的时候，他的团长委托他把自己八岁的小女儿带回国内。小女儿名叫苏珊娜，一个极其可爱的小姑娘。团长没有妻子，多年来，一直把自己的女儿带在身边。可是南美的气候和水土对小女孩不适宜，况且激烈的战斗和动荡不安的环境对女儿也是危险的。就这样，夏米受团长的委托带着女孩上路了。

　　他们坐着一艘大船，在炎热的大海上航行着。一路上，苏珊娜很忧郁，瞪大眼睛，一言不发，望着大海出神，任什么新奇的景象都不能使这个不幸的孩子展颜一笑。善良的夏米给她梳辫子，照料她的一切。为了使这孩子开心，他给她讲自己的经历，也讲他听来和编造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说，夏米的家乡有一个穷苦的老太婆，家中仅有一朵用金子打造的玫瑰花，她把这朵金玫瑰挂在树上，祈求她的幸福。人们很奇怪，只要老太婆卖掉这朵玫瑰花，就可以换回她所需要的食品和衣服，为什么把它挂在树上呢？原来，老太婆坚信，这朵玫瑰花是神奇的，它不仅会给主人带来幸福，也会给所有见到它的人带来好运和快乐。但尽管这样，老太婆依然过着贫穷的生活。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终于有一天，老太婆的茅屋里有了笑声，并且翻盖了新房子。原来，她的儿子回来了。这个浪迹天涯的儿子是一个画家，他不仅给母亲带回了财富，更带回了亲情、友爱、纯朴的心灵、因久别重逢而发自内心的欢笑啊！

　　苏珊娜被这个美丽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

　　历尽艰辛，夏米终于把小女孩带回了巴黎交给了她的姑妈。

　　这老婆子浑身缀满了黑玻璃珠子，亮闪闪的，活像马戏团里的一条蛇。小姑娘一看到老婆子，就吓得紧紧地偎着夏米，把身子贴在他那褪了色的军大衣上。

　　“没关系”，夏米悄声安慰苏珊娜说，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我们这些当兵的也是没法给自己挑选连队长官的。苏珊，你是个女兵，忍耐着点儿！”

　　夏米走了，他的军用挎包里唯一留下的是苏珊娜用来扎头发的一条天蓝色锻带。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夏米曾经无数次想到那个可怜的小姑娘，不知她过得怎样了。他为自己把她推给那个老婆子深深地感到自责，可那是她的姑妈啊！自己一无所有，怎么会使那孩子幸福呢！他如今在一条街区里为作坊打扫垃圾，微薄的收入仅够糊口，如果去见她，会给她带去什么礼物呢？

　　终于有一天，他在塞纳河的桥畔发现了一个容颜瘦损，悲痛欲绝的美丽少妇。她在那里徘徊踟躇，不知所归。善良的夏米怕她发生意外，要送她回家。那少妇认出了他，扑在他的怀里哭泣起来，她，就是苏珊娜。

　　原来，苏珊娜正在情场上经受煎熬，她被一个演员抛弃了。夏米把她带回了自己寒酸的小屋住了几天，为苏珊娜和那个花花公子往来送信，传情达意，终于使他们言归于好。尽管夏米不同意苏珊娜选择的生活，还是送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家。

　　从此以后，夏米为苏珊娜的生活和前途而忧虑，像父亲那样思念着她。苏珊娜的生父——那个团长也在战斗中死于异国他乡。夏米觉得自己有责任关心苏珊娜的幸福。

　　可是，怎样才能使她得到幸福呢？自己这样一个穷苦的老人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他想到在大海上曾经给苏珊娜讲过的金玫瑰的故事，他决心送给她一朵美丽的金玫瑰。

　　这个给街区作坊打扫垃圾的老人从此开始了古怪的行动和非凡的努力。他把首饰作坊里的尘土一口袋一口袋背回他的小屋，然后从那里簸扬出金粉来……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这个老人终于到了垂暮之年。他把日积月累的金粉铸成一个小小的金锭，又求一个老首饰匠为他打造了一朵金玫瑰。

　　当金玫瑰打成的时候，夏米病倒了，同时传来消息，苏珊娜已经离开法国到美国去了，而且将一去不返。这个可怜的老人带着对苏珊娜的祝福和深深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后来，这朵金玫瑰落在了一个文学家的手中，他从老首饰匠那里知道了这朵金玫瑰的来历，他在札记中写道——

　　每一分钟，每一个在无意中说出的字眼，每一个无心的流盼，每一个深刻的或者戏谑的想法，人的心脏的每一次觉察不到的搏动，一如杨树的飞絮或者夜间映在水洼中的星光——无不都是一粒粒金粉。

　　我们，文学家们，以数十年的时间筛取着数以百万计的这种微尘，不知不觉地把它们聚集拢来，铸成合金，然后将其锻造成我们的“金玫瑰”——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者长诗。

　　夏米的金玫瑰！我认为这朵玫瑰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创作活动的榜样。

　　这个故事忧伤的情感被我们滤掉了，它给文学家的哲理思考是，一部文学作品的产生如同夏米的金玫瑰的产生一样，需要从日常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收集情感的、形象的、思想的金粉，长期积累后，才能锻造出作品——文学的金玫瑰。

　　是的，文学创作来于生活，但生活本身并不是文学。文学的素材如同首饰作坊里的金粉一样，藏在庸常的琐碎的生活中，我们需要夏米那样坚韧的劳作，才能最后完成我们的作品。

　　这个故事是前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讲给我们的，你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来那本著名的书《金玫瑰》来读一读。当然，它所蕴涵的哲理不止这一个，但好的故事是有哲理的。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和发现它所包蕴的深刻哲理，如幸福的内涵，精神的超越，善良的价值……等等。

　　生活中的哲理

　　在生活中，我们会接触各种各样的人物，无论是平凡的，还是伟大的，无论是庸俗的，还是高贵的……如果我们细心地体味和思考，总会使我们悟出一些东西来，有时，哲理就包含在这种平凡的交往和谈话之中，下面是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的一篇文章——

　　 从罗丹得到的启示

　　我那时大约二十五岁，在巴黎研究写作。许多人都已称赞我发表过的文章，有些我自己也喜欢。但是，我心里深深感到我还能写得更好，虽然我不能断定那症结的所在。

　　于是，一个伟大的人给了我一个伟大的启示。那件仿佛微乎其微的事，竟成为我一生的关键。

　　有一晚，在比利时名作家魏尔哈伦家里，一位年长的画家慨叹着雕塑艺术的衰落。我年轻而好绕舌，热炽地反对他的意见。“就在这城里，”我说，“不是住着一个与米盖朗基罗媲美的雕刻家吗？罗丹的《沉思者》、《巴尔扎克》，不是同他用以雕塑他们的大理石一样永垂不朽吗？”

　　当我倾吐完了的时候，魏尔哈仑高兴地拍拍我的背。“我明天要去看罗丹，”他说，“来，一块去吧。凡像你这样赞美他的人都应该去会他。”

　　我充满了喜悦，但第二天魏尔哈仑把我带到那雕刻家那里的时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在老朋友畅谈之际，我觉得我似乎是一个多余的不速之客。

　　但是，最伟大的人是最亲切的。我们告别时，罗丹转向着我。“我想你也许愿意看看我的雕刻。”他说，“我恐怕这里简直什么也没有。可是礼拜天，你到麦东来和我一块吃饭吧。”

　　在罗丹朴素的别墅里，我们在一张小桌前坐下吃便饭。不久，他温和的眼睛发出激励的凝视，他本身的淳朴，宽释了我的不安。

　　在他的工作室，有着大窗户的简朴的屋子，有完成的雕像，许许多多小雕样——一支胳膊，一只手，有的只是一只手指或者指节；他已动工而搁下的雕像，堆着草图的桌子，一生不断地追求和劳作的地方。

　　罗丹罩上了粗布工作衫，因而好像就变成了一个工人，他在一个台架前停着。

　　“这是我的近作”，他说，把湿布揭开，现出一座女正身像，以黏土美好地塑成的。“这已是完工了。”我想。

　　他退后一步，仔细看着，这身材魁梧、阔肩、白髯的老人。

　　但是在审视片刻之后，他低语着：“就在这肩上线条还是太粗，对不起……”

　　他拿起刀，木刀片细细地划过软和的黏土，给肌肉一种更柔美的光泽。他健壮的手动起来了；他的眼睛闪耀着。“还有那里，还有那里……”他又修改了一下，他走回去。他把台架转过来，含糊地吐着奇异的喉音。时而，他的眼睛高兴得发亮；时而，他的双眉苦恼地蹙起。他捏好小块的黏土，粘在塑像上，又刮开一些。

　　这样过了半点钟，一点钟……他没有再向我说过一句话。他忘掉了一切，除了他要创造的更崇高的形体的意象。他专注于他的工作，犹如在创世之初的上帝。

　　最后，他吐出一口长气，扔下刮刀，一个男人把披肩披到他情人肩上那种温存关怀般把湿布蒙到雕像上。干完这一切，这身材魁梧的老人转身就走。

　　当他快走到门口之前，他看到了我。他凝视着，就在那时他才记起，他显然因对我的疏忽和失礼而惊惶：“对不起，先生，我完全把你忘记了，可是你知道……”我握着他的手，感谢地紧握着。也许他已领受到我所感受到的，所以在我们走出屋子时他微笑了，用手抚着我的肩头。

　　在麦东那天下午，我学的比在学校所有的时间都多。从此，我知道凡是人类的工作应该怎样去做，假如那是好而值得去做的。

　　再没有什么像亲见一个人全然忘记时间、地方与世界那样使我感动。那时，我参悟到一切艺术与伟大事业的奥妙——专心。完成或大或小事业的全力集中，把易于分散松弛的意志贯注在一件事情上。

　　于是，我觉察到我至今的工作缺少的是什么——那能使人追求完整的意志而外把一切都忘掉的热忱。一个人一定要能够把他自己完全沉浸在他的工作里。没有——我现在才知道——别的秘诀。

　　和罗丹的一次交往，使茨威格体会到一个普通然而却是极有价值的哲理，那就是，当你从事一项值得去为之献身的事业时，必须专心而全神贯注，有一种忘记一切的热情。从罗丹这个伟大的艺术家身上，很多人都得到深刻的教益。著名诗人里尔克曾经和茨威格一样为这个伟大的艺术家而吸引，在他的麦东的别墅里看到同样的景象。后来，里尔克做过罗丹八个月的秘书。在罗丹工作中，他体会到：艺术工作“意味着，放弃如无缰之马的感情陶醉，最大限度地浓缩素材，使轮廓固定化，将注意力毫无保留地凝聚在形式不断提高的要求上。”（霍尔特胡森著《里尔克》）诗人从雕塑大师的工作中汲取灵感，创造了“咏物诗”这样如雕塑一般凝固情感和哲理的诗的形式。

　　生活中处处蕴涵着哲理，就像宝石藏在许多平庸无奇的顽石中一样，你要有慧心去体悟它，用慧眼去发现它，把它写入你的文章，你的文章就会因哲理而熠熠生辉。

　　 景物中的哲理

　　与人的交往中蕴涵着哲理，那么，当你面对大自然时，是否也会发现哲理的闪光呢？瑰丽神奇的大自然在许多诗人、作家的笔下不仅神韵生动，令人向往，而且往往闪耀着哲理的光芒。请看俄国作家柯罗连科的一篇短文——

　　 火 光

　　很久以前，在一个漆黑的秋天的夜晚，我泛舟在西伯利亚一条阴森森的河上。船到一个转弯处，只见前面黑魆魆的山峰下面，一星火光蓦地一闪。

　　火光又明又亮，好像就在眼前。

　　“好啦，谢天谢地！”我高兴地说，“马上就到过夜的地方啦！”

　　船夫扭头朝身后的火光望了一眼，又不以为然地划起桨来：

　　“远着呢！”

　　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火光冲破朦胧的夜色，明明在那闪烁。不过船夫是对的：事实上，火光的确还远着呢！

　　这些黑夜的火光的特点是：驱散黑暗，闪闪发亮，近在眼前，令人神往。乍一看，再划几下就到了——其实却还远着呢！

　　我们在漆黑如墨的河上又划了很久。一个个峡谷和悬崖，迎面驶来，又向后移去，仿佛消失在茫茫的远方，而火光却依然停在前头，闪闪发亮，令人神往——依然是那么远，又依然是那么远……

　　现在，无论是这条被悬崖峭壁的阴影笼罩的漆黑的河流，还是那一星明亮的火光，都经常浮现在我的脑际，在这以前还是在这以后，曾有许多火光，似乎近在咫尺，不仅使我一人心驰神往。可是生活之河却仍然在那阴森森的两岸流着，而火光也依旧非常遥远。因此，必须抓紧划桨……

　　然而，火光啊——毕竟——毕竟就在前头……

　　柯罗连科曾是俄国民粹主义的革命家，连续四次被沙皇政府流放。《火光》一文写出了他对人生、对事业的深刻的哲理思考。暗夜中前方的火光是我们向往的人生目标，然而它几乎永远在前方闪烁。我们不能停止划桨，就如我们不能停止人生的奋斗。这样的哲理思考是通过记述一次西伯利亚河流上一次夜航的经历而展示给我们的。正是这暗夜的火光，这奇异的景物把我们带入了一种意境和一种思考之中。

　　写文章，总是要表达对人生、对生活、对社会、对身边事物的思考，并不是所有的思考都能上升到哲理的层面，但是，有些事物本身是蕴涵着哲理的，我们应该像富有经验的探矿者，如果可能，不能放弃对宝石和黄金的开掘。事情往往是这样，你的文章写出来了，只要你再深入一点，往前走一步，你就会转过挡住你目光的山角，看到哲理的绚烂的光芒。如果这样，你不应该停止。

　　把我们的题旨总结一下，这三个例子是连贯的思想，可以表达我们对写作的看法，那就是，我们应该像夏米那样善于从日常的生活中筛取金粉，以罗丹那样忘记一切的热忱投入工作，无论你做得多么好，前方的火光总是在感召着你，我们必须抓紧划桨……

　　看到火光就是看到希望和胜利，就是看到人生的目标，亲爱的雪妮，你看到火光了吗？

　　 你的叔叔

　　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