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我奶奶___那个地主婆的真实的故事(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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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些艰难的岁月，奶奶就这样走过来了！

　　1977年，我们家接纳了新人：我妈妈。此时政治氛围已经好转，临近改革开放，政策松动。1978年我姐出生后，我爸便与他的表兄远去西安打工。奶奶又发挥了她勤劳节约的干劲，在家养母猪卖猪仔。于是条件最先改善的是我们家。于是谣言四起，关于奶奶这个地主婆将私藏的金银变卖钱财的说法不绝于耳。

　　78年三爷因为有太多的子女要养，生存压力大伙同其他人坐不住了，认为当年分家不均，尤其是把所有的公房都给了我们极不公平。其实房契等所有字据等都能表面公房是属于我们的，但至于房租那都是画了数十年的饼而已，从未兑现，而且永远不会兑现。所以当时分家，对奶奶来说公房实际是口惠而实不至。虑及奶奶在她刚嫁过来的时候，两个姑奶奶与三爷都很小，奶奶既是他们的嫂子又要照顾他们，正所谓“嫂娘”。现在嫂娘在此境地，却又被自己带大的人诘难，心中的委屈难以言表。

　　1979年我出生。是年奶奶61岁，我妈妈25岁，我们三个同属羊。虽然奶奶的性格与羊区别比较大。奶奶跟我妈的关系向来不错，因为我妈脾气太好，对我奶奶言听计从。所以奶奶管理我们一家人基本毫不费劲。

　　小时侯的记忆里奶奶总是比较严厉。她说教的身影也比较多。诸如人不能做亏心事，人要勤劳，节约等，以至于我小时侯吃饭，碗里是不能留一粒米的。

　　中国人信教的不多，奶奶也不吃斋念佛。只是在下雨打雷的时候，会要求我在心里想想做过什么坏事，然后求菩萨保佑。

　　从我记忆起奶奶都是很顽强的样子，虽然多灾多难。但她好象并未憎恨过太多人。偶尔我们周围的一个人患病晚期了或者非命死亡，奶奶会轻声的跟我说：土改的时候，他家里穷，跑过来扛我的一个八仙桌，不让他抢，他就打我；或是文革期间，他要我下跪，跪得不好，就踢我！奶奶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一如转述他人的故事一样。曾经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的人，现人在中年暴病而落此境地，黑发人走在了奶奶的前面。也许是宿命吧！但奶奶却不曾诅咒他们，更没有幸灾乐祸。知识轻声的总结：可惜了这么一个人！

　　从我记事起后，奶奶的生活习惯基本没变，早上清早起床，晚上天黑睡觉。家境好后冬天每天早晚两端黄酒，但她不再自己酿酒，随便找一个她当年培养的小伙计就行了。

　　在我8岁那年我和姐姐同上小学。为管教我们爸爸执意回家创业。做黄酒，开酒厂，有着太多的优势，是他事业的首选。虽然身为漕坊的后人，他也只是在1956年即他三岁以前喝过自家酿的酒。但奶奶始终不肯答应，奶奶不是对自己已经生疏的技术表示怀疑，应该是有太多的记忆她不想去触动。

　　身为漕坊的后人，奶奶有太多的关于酒的故事：奶奶喝米酒很少评论；奶奶夏天也出去干活，九十点回来开瓶啤酒，当水喝，这一瓶大概能喝到下午两点，晚上吃饭再一瓶。奶奶没牙齿，吃西瓜我们会把西瓜的一头切下给奶奶用调羹挖着吃。我现在挖西瓜时望里面倒雪碧是跟奶奶倒啤酒学的。奶奶喝白酒，喝不完也不许倒，就直接望里面盛饭盛粥（乡下人喝酒用碗），酒泡饭是她的一绝。我爸爸的朋友，我的同学等数人次到我家，至今在此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2004年4月底，爷爷以83的高龄从新疆库尔勒回来省亲。这是1959年他走后，45年来第一次回来。45年让人幻如隔世，已经变化的东西太多了：太婆早已经离开人世；青壮年的爷奶现在已风蜡残年；当时7岁的我爸爸现在已经有了白发；而孙子辈的我和哥姐们则看他有如传说。我没有看到奶奶与爷爷会面的场景，据我妈等人说，我奶奶根本就没哭，我才偶尔想起我小时候听奶奶说的一句话：挨批斗的时候我都不哭，我眼泪早就流干了！

　　我不知道我的伯和我爸会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们的父亲，或者说爷爷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他的儿子们：我大伯熟读四书五经，仁义道德，深受封建伦理的影响，与人私奔的事情却发生在自己父亲的头上，可谓家门不幸；二伯，因为爷爷的逃避和留下的名声，耽误了他的成家，至今未婚；还有我的爸爸，一个七岁的小孩出去玩，别的小孩笑他，你爸爸跟野女人跑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委屈啊？ 孙子辈的我们都是第一次见我们的爷爷，虽然我曾想象过太多的与他见面的方式，但实际情况都不是。他对我们来说已经只是符号。他对我们的唯一的作用就是把概念中的“爷爷”和面前的这个人联系起来，仅此而已。我写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太冷酷了，但估计爷爷走的时候应该比这句话还要绝情。

　　爷爷当年用逃避的方法来一了百了太多的问题：政治，情感，产业等，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给我奶奶。换一个角度，我能参透他当年的选择，去新疆，建立自己的另一个家庭，生下儿女，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忘掉一切自己的过去，他可以如同凤凰涅磐般重生。但对于慌灼恼獗呶颐牵耗棠桃约拔业陌酆臀野职侄际遣还降模ㄉ蛐展迅镜暮蟠颐嵌际潜簧撕φ摺Ｈ俗苁钦庋汗适路⑸诒鹑说纳砩希岣吆簟＠斫馔蛩辏橥蛩辏踔量梢缘髻喝疲呶喜撸〉适路⑸谧约荷砩鲜保鞘歉霰纾蟠蟮谋纾?br　　爷爷的省亲时间不长。他用这种方式表示他的忏悔并以之去迎接他即将面临的百年。太多的中国人不信教，死的时候不会叫一个神父或者道士和尚之类在自己跟前忏悔一把，以乞求上苍的原谅。所以我不能判断我们在临死的时候会不会也总结一下自己的一生，为自己做过的错事或者对别人造成的伤害而内疚。如果没有的话，那一定是人性的悲哀。爷爷的省亲只是在弥补他自己年青时的做的事，以便走的时候能少受一点自己良心的谴责。

　　我们并没有极力挽留他，以完成我们当地夫妻死后合葬的旧习。在奶奶以及家族最需要的时候他选择了逃避，在死去的时候留给我们一个空空的名份有什么意义吗？爷爷还是走了，一如45年前，没有说法。

　　我们按照我们的方式在继续生活。奶奶的勤劳与强硬从来没有停止。83岁时她会扶我那70岁的姑爷过我家院子里那楼板做的桥；84岁的夏天早晨她会拉我去修理树枝，怪我磨洋工，而自己爬上去锯树，我在旁边边打哈欠边看着；坐爸爸的摩托车，害怕她掉下来，就把她夹在我妈和我爸之间，她会回头对我妈妈，你不要怕啊，抓紧我就行了。

　　2005年5月26日上午九点，奶奶劳作。从楼梯上摔了下来，盆骨破碎，肋骨断了，昏迷三小时后被发现送往医院。奶奶在医院昏迷两天后苏醒，执意要求回家。还说：没有什么事，喝点啤酒就好了。医生从来没有面对一个高危病人住院期间要求喝啤酒的事，遂不批准。但爸爸还是出去买啤酒给他妈喝！于是奶奶被传为神人：有个九十岁的老太，从楼上摔下来，昏了三天，住在医院还光着膀子喝啤酒呢！大家都以为她难逃此劫。但因为奶奶的命大以及爸爸的坚持治疗，也许还有上天的挽留。奶奶在卧床3个月后，下地行走，后恢复。唯一不能做的是自己拔鞋，堪称奇迹，是年奶奶86岁。

　　经过此劫，奶奶安静了许多。虽然能行动，但动作的灵活度已经差了许多。她的强硬也消去不少。于是开始越发象个小孩子，要我们骗她才肯吃药，有时候跟姐姐生气了，下雨天就只收自己的衣服，坚决不收去上班的姐姐的衣服。

　　2006年姐姐出嫁后，偶尔才能回来看她，她留恋姐姐时，就会偷偷的把姐姐的车钥匙或者包藏起来，她以为这样姐姐就可以留下来陪她了。奶奶舍不得我们所有的人走，我们也能理解奶奶的心情，但也许我们要到奶奶这个年龄或者有她这种的阅历才会把前途和事业看得很轻。

　　奶奶现在89了，我能给她做的事是收集她能吃的动的东西买回去给她吃。虽然她每样尝只一下，然后所有的都会留给她的曾孙曾孙女们，但我还是乐不彼此。

　　我还能坚持每年给她洗脚三次，每次花费半个小时，泡脚，修脚茧，剪指甲。奶奶曾经不经意的一句话；我孙子给我剪的脚指甲才滑呢，不刮袜子。引得我的姑奶奶们泪水涟涟。

　　太婆在1967年百年后，大家就离多聚少，到了九十年代以后，太婆的后代三子三女以及配偶共计十二人就开始接受自然规律，到现在只留下了5个。在富足的生活面前，大家不计前嫌，情感又站在了第一位。年长的我奶奶，也就是那个地主代言人变成了核心。奶奶也乐意的收管了一群侄子侄女以及外甥等。其实从某些时候开始，奶奶就已经不是沈家的人，她变成了名正言顺的张家的人了，她已经是我们的老太君了！

　　奶奶现在最开心的事情是，和比她大五岁的她姐姐（现在94岁），也就是当年他们孙家的七小姐。在各自生日的时候，到对方家去留宿一个月。每年两位耳不聋，眼不花风烛残年的老太太的聚会象是一幅画：两位老人相互搀扶说着话，走在自己辛苦奋斗了多年，苦心经营的自己的地盘上，巡视。察看自己种下的银杏树等，察看儿孙们现在的成绩。然后彼此讨论，她们在百年（过世）之后家产该怎么分。他们的家产包括：老宅基地，攒下的我们给的零花钱，少量的首饰以及各种树木，尤其是银杏树等。儿子们在她们的身后跟着，孙子辈的我等只能在远远的看着。已经没有人会在意分给自己的东西现在值多少钱，但是我们会在乎所有的奶奶传给我们的东西，看得见的以及看不见的！

　　 今年正月，给奶奶过89岁生日，奶奶的生日是正月初八，所以我们外出上班或者上学的都是正月初九以后才能出发的。我们家的21口人，坐的满满一房间。一个个争着跟奶奶喝黄酒。在午后的阳光下，陪她打长牌（南通人的牌，内容与麻将类似）。奶奶乘着酒意，偷牌诈胡数次，赢我们的钱，还不许我们跟她争辩。

　　二爷，三爷以及姑奶奶他们的后代闻讯表示：明年我们全部来，我们一百多个人要吃穷你个地主婆！

　　奶奶一如她的强硬，说：来就来，我才不怕呢！

　　年三十，阴天，与二伯提着竹篮、米酒去祭拜先人。在青青的麦田与油菜中间，静静的躺着太爷太婆他们“云”字辈的以及二爷二奶奶等先人。当时雾气笼罩，如若仙境。便忍不住想了很多，也害怕奶奶百年那一天的到来。二伯便提议我写下奶奶的故事。于是乘着闲情，把记忆中的奶奶的往事，流水帐般的记下。不知是否如我二伯所讲，我们家的故事写下来就是一部《大宅门》。

　　本来只是在麦田中间顺口答应我二伯记下奶奶坎坷的经历，好让家里每个人（尤其是我的后辈）都记住奶奶的这一生。所以想起这个约定就敲键盘写完初稿。后来觉得有必要让更多人知道我奶奶的故事，就贴了出来。我不期望每个人都用我这样的感情去看奶奶的故事，只是想让更多的人记住这些普普通通的人，记住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令人心酸感动的故事。

　　我爱我奶奶——那个现在瘦巴巴的没有牙齿的老太！

　　后记：

　　 是非对错已过去，再争辩已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我奶奶还健康的活着，我还可以勾着她的肩膀走路，喊她“地主婆”！

　　 我们生活的镇，叫白蒲，长寿之乡。南北交通要道，是个千年古镇，盛产白蒲黄酒和白蒲茶干。

　　 谢谢所有用心阅读的人,其实我总想告诉别人：其实每个人都有故事的，只是我们没有用心去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