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坑胡同36号

　　苇坑胡同36号

　　菱桐

　　苇坑胡同36号的老宅门里，炉子一直升到四月将尽。二月底了，天还很阴冷，钱老黑色锦缎棉坎肩一直不下身，他顶着自制的绿白条相间的筒形帽，拿着几根细细的挂面，放进火炉上面一个带柄小钢锅烧得正开的水里。

　　清汤挂面加一个小豆包，这就是他今天的晚餐。

　　钱老在京城赫赫有名，但更有名的还要算他创办的最早也是存在最久的曲艺票房，京城的曲艺票友们及京剧名角们经常出入，不仅如此，这个痤落在后海边、曾经名人云集的苇坑胡同36号，成了连接海内外京剧和曲艺票友的集散地，在这里，你常常会见到各界名人和国际友人。电视、广播和报纸等各媒体更是频频光顾，真称得上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了。

　　钱老的本名钱亚东，并不为人所知，人们都尊称他钱老。他创建的票房，二十五年如一日，每周一活动一次，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更让人感慨的是，连老伴去世都未停止。更奇迹的是，老伴从周一就开始病危，却足足撑到凌晨，刚捱到星期二，她便走了，而就在老伴　已经行将离去的周一那晚，钱老依旧在他的票房里坐阵。老伴冥冥中用行动诠释了对钱老的理解和支持。

　　钱老的一生都放在了他喜欢的曲艺上面。至今不悔。每天少则四五十人，多则百十来人，三十余平方米的客厅都放不下，还好，到了夏天，就移到院里的那株枣树下，大家抽着烟、喝着茶，就着糖果，耳闻弦诉琴说，小曲清扬，或击节唱合，或鼓掌叫好，京腔京韵，袅袅不绝。

　　进了腊月，很快就腊八，厨房里一并排开一大溜高压锅，钱老亲自动手用五十四种原料为大家煮腊八粥，里面放上桂花，人们都慕名前来品尝。

　　天热了，钱老会给大家做奶酪，用青花细瓷小碗一层一层码在冰箱里面，白玉般的色泽，入口即化，奶香满颊，有幸尝此美味的人，一辈子都会念想。

　　钱老优雅细致地在客厅里吃着简单的晚餐，离他不远，有一张硬木桌子，摆着一大盘子各式水果，稀罕的是，还有慈禧太后当年最钟爱的三宝：香园、木瓜和佛手。常人在南方才能见到的，在这里却是寻常之物。

　　钱老94岁了，却腿脚利落，耳聪目明，儒雅而闲适，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名人，上了中外各种辞书的名人录上面。他对这些不大在意，曾经香港凤凰卫视前来采访他，不知怎么看上了钱老的宅子，想斥巨资租下来其中的两间来办公用。而且将里面的所有家具摆设一并租下，钱老想都不想就回绝了，一句话，我的票房怎么办？二十五年了，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成了他的一种生活。他就想，只要他还能动弹，这票房就不能停，他一生，就爱这口，他想让这门艺术延续发展下去。

　　电视台曾拍过二十集的专题电视片，就以钱老“集贤承韵”票房为主题，那里面，有钱老唱的，也有别人唱的，有名角，也有票友。

　　钱老早年一直唱，但近二年少了，甚至不唱了。他唱完之后，身体会觉不适，毕竟94岁的人了。

　　硬木石心的八仙桌，太师椅，多宝格、博古架，甚至还有黄花梨卷头琴案，到处摆满老旧家俱和古董玩意。墙壁上挂着月琴和三把并排而立的大三弦，还有各式老式挂钟和痤钟。有德国双剑牌五音钟、还有挂三塔和痤三塔，苏式的、日式的，乍看以为进了古钟博物馆。

　　钱老曾经开过老旧书店，就在琉璃厂，后来公私合营，全给了国家，很多都是珍贵的线装书，随便一本拿出来都值百八十万的。后来做过一段时间古玩。退休后，就一直专注于开设票房了。

　　钱老姓钱，却并不把钱当回事，他将钱都扔在了票房里，无声也看不见。招待几十甚至上百人，虽然烟糖茶水，久了，也是不菲的一笔开销。不过常有人来来去去捐赠一些，多的少的都有。

　　他是超脱了，多也不谢，少也不嫌，这就是他的大气了。一切均是物外的。世俗而出世，活出来的都是人间烟火。

　　德国五音钟响了，悠远而飘忽，梦一般，音乐每小节四个音，共四小节，十六响，据说是德国首相俾斯麦的起床音乐。中央台新闻联播开了。

　　钱老不大看电视，通常喜欢看看天气预报。早七点半，晚七点半，他看，一个北京台，一个中央台。

　　早上7点起床，晚上9点上床，他极为规律。

　　早上起床后，他通常喜欢自己动手干点家务，升炉子，抹灰尘，扫地，烧开水，擦洗杯盏等等。然后出去溜一弯，买点米面，回来读会书，吃午饭，小睡半个钟点，又出去买菜，顺便散散步，他喜欢沿后海河边走，多年了，这个地方他太熟了，闭着眼都能摸到。现在他有时也去逛逛超市，有时也并不买什么东西，就是看看。

　　他还是习惯去北京的老字号，什么月盛斋的酱牛肉，大顺斋的点心，甚至张一元的茶叶店。但他说现在的东西无论如何还是比不上早先时候，一说起这，他就激动，原先几元钱一斤的香油仅一滴就够了，现在15元一斤的楞什么味没有。也难怪，原先牲口吃得都是草料，现在都是各种植物生长剂，那肉能香吗？就连老北京的细八件都不再是从前的味了。他不抽烟，不喝洒，肉也少吃，就吃点羊肉，和冬瓜烩起来，煮点面条。

　　他说，不能胡吃。

　　人们总想从他那儿得一些长寿秘诀，他说没别的，一个字：勤。脑勤、手勤、脚勤。

　　他凡事自己动手，90岁时，还一个人打理自己，尚不要别人帮忙。后来才找一个人搭把手，钱老凡事有规有矩，要求完美，连物品摆放都有要求，一般人还真的不能过他的眼。虽然有帮手，他还是会自己去做，别人他不放心。

　　去年，他还骑自行车上街去溜弯，被一个卖香瓜的外地小伙子给撞了，摔了腿，那人开始还送他到了医院，当医生开口就让押两万元时，受了惊吓，开腿溜了，至今钱老腿上还留着未愈的伤疤。

　　从那以后，他上街须有人跟着，就图个安心。

　　周一是他一周的工作日，一大早，他就开始准备晚上的活动。这天，他是不会出去溜弯的，早先就是他一个人，擦洗杯碗茶盏，添火烧水，摆放桌椅，准备糖果烟茶。从前他烧开水都用散煤自己揉成煤球烧，如今年岁大了，他也开始图个省事，改用蜂窝煤了。

　　当一切准备就绪，钱老会盥洗更衣，拿一张椅子，脚一蹬就站上去从柜顶拿出待客的长衫换上。7点整，人们从四面八方陆续来临，谈笑声，调弦声，唱曲声，交杯换盏声，桌椅移动声，老宅子里生动了。

　　夜深了，已近午夜，人们又陆续散去。

　　钱老即使再熟悉的客也躬身相送至大门外，再三嘱咐“您走好”，客人走远了，还能看见钱老躬着的身子，瘦小而谦卑，却透出儒雅的风骨，其大家风范，令人仰止。

　　他身后，从开着的门望进去，影壁上那盏缀着“鸿禧”两个大红字的长方形宫灯，依然亮着。

　　当曲终人散，钱老会坐在大客厅的太师椅上，整个老宅子灯火通明，从古旧的花窗棂望进去，钱老瘦小而清矍的身影成了一个温暖的所在，他就在那里，是一个活着的历史，是一本厚重而温情的书，温暖着许多人，甚至温暖着这个城市，这是北京，这是北京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