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终结的姿势

　　 75年的冬天。

　　 5岁的我和姥姥住在一个炕上。姥姥轻手轻脚叠被褥整理床铺时，我还是被吵醒了，瞅了瞅窗外，天刚蒙蒙亮。姥姥笑呵呵地压实了我肩头的被子，说：“人老了，没瞌睡了，我狗蛋蛋娃好好睡。”

　　 我就看见姥姥拎起夜壶去了后院。而后响起的，是一阵扫地的声音，不久，我又听到从隔壁灶房传来拉风箱的声音。一切声响都消停下来了，姥姥才掀开门帘回到屋里。

　　擦桌凳，梳洗。最后她又上了炕，靠在她叠好的被子上，见我还没睡，笑眯眯地捏了一下我的鼻尖：“还不趁有瞌睡好好睡？再大点想睡都没时间了。等你老了，不想睡了，又没瞌睡了。”说完她就拿起鞋底，纳了起来。我知道的，姥姥每天都起得很早，扫院子烧热水，而后边做活计边等着大家起床。

　　 正纳着鞋底，姥姥就斜斜地倒了下去.记得我当时有点惊讶地叫了她一声，她没答应。我就扭过头自己又睡了。后来才知道，姥姥就是在那一刻走的，姥姥走时才七十刚出头。

　　 现在想来，姥姥虽没长寿，清清爽爽了一辈子，走得也算是利利索索的：倒了自己的夜壶，清扫了院子，为我们准备好了热水。没麻烦过晚辈一天，这样的一生，也算一种圆满吧？

　　 去年腊月25。

　　 八点多，91岁的李家老奶奶，从炕炉旁的藤椅上站了起来，手里还捏着半块软馍，她颤巍巍地挪向近在咫尺的炕边，嘴里还嘟哝着：“我觉得我熟了，熟透了，该落了。搞不好，我吃不上过年的新圆馍，大家就吃上我的肉馍馍了。”她先挪到炕沿沿上，缓慢的翻身，噌到炕上，而后靠在了被子上，又道，“乏了，迷瞪一会。”说话间就打起了呼噜。

　　 十点多，13岁的重孙女上炕给她铺被子时，摇了她一下，不动，再摇了一下，孩子惊吓得喊了一句“我姥老了”，房子里坐着正聊天的孙子、孙媳妇受了一惊，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今年5月。

　　 村西头老王家的老太太，99岁了。牙齿早已掉光了，嘴巴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可并不妨碍她老人家的胃口，——依旧好得出奇。

　　 也是晚上了，她说“饿得慌”，孙媳妇就下了一碗酸汤挂面给她，——她自己的儿媳几年前就走了。“吃饱了，喝好了。人活了一辈子，不能当饿死鬼。”一大家子人坐在房子里聊天，老太太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话茬。突然头一歪，走了。

　　 至今，巷子里的老人们还在羡慕这俩老人真会拿捏，连自己啥时走都晓得，走得明明白白从从容容。

　　 我也常常想起姥姥和这两位老人，想到她们我就想到了“寿终正寝”这个词儿：没有任何前兆，也没有一丁点痛苦，瓜熟蒂落！她们的走，都是极为平静的。

　　 也有些老人的走，让人看着别扭，听着难受。

　　 我的三姑爷，就走得很滑稽。

　　 三姑爷走前，几乎在医院里住了一年，如植物人般没有一点知觉地躺了近一年。据说子女们轮流在医院呆，不是照顾老父亲，而是怕医院不耐烦拔了各种管子。他们在自己父亲的病床前，说说笑笑。

　　 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有的亲戚却说，不是舍不得爹，是舍不得钱。

　　 三姑爷是从单位领导的岗位上退休的，住院费用全部报销不说，子女们还趁机给自己做着各种检查，开着各种备用药营养品。据说关键的关键是，只要三姑爷人躺在那儿，一个月就是好几千块。

　　 我总怀疑，三姑爷走到生命的最后，恐怕就是那种“欲死不能”吧？活着，对他来说，会不会已经成了纯粹的痛苦。

　　 赵大妈的走，更让人痛心。

　　 两个儿子家一人一月轮流吃住。可有大小月之分，难以绝对公平。于是，发生了一件事：

　　 11月，月底那天，快晚上了，赵大妈从老大家出来，却进不了老二家的门，——老二家大门锁着。

　　 赵大妈矛盾了，她前脚跨出老大家的门槛，老大媳妇就在后面说了句“赶紧关门，睡觉”，显然不好意思再回老大家了。可听老二的邻居说，天快黑时两口子才去了邻村老二媳妇娘家。赵大妈怕人笑话自己进不了儿子家的门，就在村头走走。已经10点多了，别说村头，连巷子里也没有个人影。她又回到了老二门口，坐在门前石墩上，直等到快12点，两口子才回来了。

　　 第二天，赵大妈精神很好，去了镇上澡堂，回来还买了件新衣服。天快黑时，她在门前烧纸钱。不逢年过节的，烧什么纸钱？别人好奇地问时，她笑着解释，给那边的人送点。

　　 第三天大概是半早晨的样子吧，老二媳妇就在院子里嚷嚷开了：在人家屋，忙完屋里忙地里；到我屋，就是来当先人享清福，都怕早起一会扫院子……老二推门进去，却看见他妈穿着新衣服平躺在炕上，脸上还盖着布，旁边有药瓶。

　　 赵大妈喝药走了。早年守寡拉扯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赵大妈，是噎不下那口气走的，还是心伤透了走的？她走得叫人难受叫人揪心得疼！

　　 而申家婆婆的走，已经让人寒心了。

　　 申家婆婆先是伺候了瘫痪在床的老伴十三四年。那时儿子们的话真真硬气：妈，你啥都不要做，就是伺候好我爸！老伴是抗美援朝的老军人，也是农行的离休干部，工资在当时就三千多。申家婆婆能理解儿子们，只要老伴躺在那里喘口气，每个儿子都有收入。

　　 老伴还是走了。半年后，儿媳们竟然给婆婆找了个人家，还让婆婆领结婚证。给婆婆找的是退休的瘫痪老人，婆婆伺候挣钱不说，领了结婚证人家子女还给安葬费！

　　 申家婆婆性子极为刚烈，是上吊走的，走时穿戴得也很整齐。

　　 在我的身边，生命的终结有着不同的姿势，每一种姿势都触动着我脆弱的心。